1992年,少女的价值是2000块
在那个一切都在野蛮生长的时代里,让一个少年突然长大的理由也同样野蛮。
谁让我爸妈不在了,而我姐又那么好看。
在又一个因为应酬喝到半醉的雨夜里,副厂长杨大心没回家,而是跑到厂花赵红的家门前。
赵红不敢开门,他一边不干不净地说着下流话,一边用脚上的硬头皮鞋踹门。
然后,二十岁的赵青开门走出来,手里拎着一把杀猪刀。
“滚,再敢打我姐主意,我保证让你后悔这辈子出生过。”
如果少年那时不是还围着围裙,杨大心甚至觉得自己对面站着的就是一头狼。
他当场酒就醒了。
他终于知道,这个他曾看着长大,当初只会躲在姐姐背后的男孩,这一年多为什么会突然变得这么好勇斗狠了。
他真的在随时准备砍死自己这个“叔叔”,为此,他甚至连刀都备好了。
整个锦安里,最好找的就是赵红家。
曾有领导下来视察,当即表达了对环境的喜欢。
秘书凑上去问:“领导,请您提点一二,您觉得这地方哪儿好?”
老领导豪迈一笑,遥指几处高点,“那上头,这拐角,再加上后面那两扇窗口,只要能架上枪,一个班就够封锁外面整条街了。”
说罢,还遗憾地咂了咂嘴,“要是那边没晾着一大片衣服就好了。”
原来,领导当过老红军。
忘记这个引出地形描写的旧笑话,沿着被烧烤油烟熏得黝黑发亮的墙体往里走,在一排老家属楼的侧面,突兀地杵着几座平房拼成的大院,屋体是原始的青砖黄土结构,屋顶盖着瓦片,乍看占地很大,实际上里面住户不止一家,划起楚河汉界,每户便只摊到一格棋盘。
挂满衣服那格属于赵红。
屋外头支着几根泛青竹竿,男女衣着分门别类,脏衣物除了塞满空地上的木盆,还充实了少女的每一天。
赵青从门口望进去,赵红正坐在矮凳上,弯腰搓洗着一件衬衫的领子。她袖子挽到臂弯处,露出一截葱白的小臂,肩膀上还拿线绣了几朵暗红色的蔷薇。
“姐。”
赵红抬头,把额前散落的几绺头发归拢到肩后,露出灿烂的笑脸。
“青子,咋突然回来了?”
“唔,”赵青闷闷地应了声,进门走到姐姐背后,熟练地帮她把散发编进马尾,“李姐说,她把家里的钱缝在内衬里了,怕你洗得快泡了水,就让我赶紧回来看看。”
“放心,”赵红甩了甩手,又在裤子上擦了擦,这才从口袋里拿出一沓票子,侧过头对着弟弟,“我一般都看好了才洗的,要数数吗?”
赵青白了姐姐一眼,什么都没说,接过钱就准备离开。
走到门口的时候,他才隐隐听见姐姐在身后笑了一声。
赵青的鼻头有点酸。自从赵红下岗后,捡烂菜叶和碎煤球、卖废品和纸壳、帮人洗衣服洗碗这些他俩都挨个儿干过一遍了。除了愿意跟他们做生意的邻里街坊,外头尽是冷眼和嘲笑。
可这些投射到赵红身上,映不出任何悲伤或绝望,生活的阴影里,全是热情、欢欣,以及诚挚。
看着姐姐吃力地拎起一件厚重的冬衣放进盆里搓洗,赵青突然觉得,还钱这事儿也许并没有那么着急。
赵青前脚刚迈出院门,后脚就被一声清脆的“青子哥”喊住了。
“你跑啥跑,衣服都破洞了你不知道吗,今天天儿不错,估计红姐姐那边也挺忙的,脱下来我给你缝缝吧······”
在锦安里,会用这种连珠炮的语气跟赵青讲话的,就只有他的青梅竹马贾薇了。
“不了吧。”
“我手艺都是红姐教的,你怕啥?”
“我身上就穿了这一件······”
贾薇脸上顿时飘起红晕。
“现在还没那么热呢,小心着凉。”她哼了一声,“你们男人夏天不都爱光膀子吗,脱就脱了呗······站这儿别跑啊,等我出来。”
贾薇转身就走,回来时带了一匝针线。
“你别动,两分钟就好。”
小手翻飞,针线游走,赵青努力压抑心神荡漾——这是贾薇,贾薇,从小的兄弟······
“好了。”贾薇踮起脚尖咬断线头,飞快地向后退开两步远。
赵青摸了摸缝口,这手艺出于蓝胜于蓝,连合口用的线头都藏在了肩线里,从外面根本看不出来。
他正要开口致谢,不料被她抢了先。
“去哪儿?你。”
“······送钱。”
“我大姨让我去相亲,不过我逃了。嘻嘻。”
“你才多大,相什么亲。”
“哦······知道啦。”
看着赵青身上已经泛白的衬衫,贾薇还是开口了:
“要不,让红姐别接那些散活儿了,干脆搬到我大姨那帮她看店,要是有点缝补裁剪的活儿,也都给红姐做,五五分账就行。反正我俩也经常忙不过来······”
贾薇越说心越慌,赵青一直都不喜欢别人的怜悯,尤其是朋友的。
“我知道了。”
“你别生气,我不是那个意思······”
“不是,”赵青叹了口气,“这事儿我去年就跟我姐提过了。”
贾薇眼底的雀跃刚活泛起来,就被赵青的下一句话浇灭了。
“我姐说,厂子现在只是停工,没提正式下岗,要是有人在外面有了新生计,或者已经换了工作的,厂里就不考虑了。”
没法直说,贾薇只能小声嘀咕道:
“青子哥,现在只要有机会、有条件,在外面赚得其实不少。再说了,下岗是大势,回去了又能怎么样······”
“再等等吧,我姐总会想通的。”
“何苦呢,一个破厂子,有什么好的?”
赵青没有回答,他知道贾薇这句话不是问句,也不需要回答。
赵红放下手中的活计,走到自己小卧室的桌前坐下,看父母的合影。
姐弟俩读高中时,作为中层干部的父母抢救起火的厂房,再也没回来。年仅十七的赵红破格顶岗进了车间,挣钱养活自己和弟弟,从那时起,不会再见的父母和不复存在的童年就被烙进了厂子里。
她本想一辈子都活在这个砸死父母的房顶之下——只要它还给她一席之地,她就会一直留在这里,直到自己也在机器的轰鸣声中老去或崩塌。
她拉开抽屉,里面静静地躺着一个红包和零零总总共计400块的碎票子。
92年,400块,一笔巨款,像一页证书,见证了赵红这几年的省吃俭用和拮据生活。
听别人说,只要攒够2000块,就能换一个改制后的厂工名额。
2000-400=1600。
对方没有提到任何关于买卖的词汇,但所有人都明白,这就是一场交易。
她从来没做过这种事,更没想好要以怎样的心情去面对杨大心,那个叔叔,那个副厂长,那个返厂职工管理者。
她听去过的工友说,别直接塞票子,还是要找个东西包一下,这说明,一切都是杨大心个人的作为,他好歹还避讳点规章制度。
赵红又想起去年贾薇父母跟自己的谈话,那真是一对好人啊,他们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,这世道可能真的要变化了······
可说到底,她还是不舍得。
1992年,两周,赚2000块。
赵青百无聊赖地走在街上,理发、水果、烧烤、服装······这些传统行业基本不用考虑,真赚钱,周围这片邻居早变万元户了。2000块,挨家挨户打劫半条锦安里,也不一定能榨出这么多油水。
相比于姐姐的执念,赵青早就对厂子无感了。一心攒钱的赵红以为自己瞒得很好,殊不知弟弟早就长大了。
陷入思考的赵青并没发现,街道比刚才安静了不少,而且还多出了一群文身陌生人。
剔骨刀,后背两米,没看到,没听到,但他感觉到了,那是狼的直觉。
没时间想来者是谁,赵青向前一滚避开刀锋,起身就朝人最少的方向跑去。
拥挤的街道,无序摆放的杂物以及各种奇奇怪怪的装饰品,锦安里最熟悉的陈设此时成了赵青的阻碍。
就在他第三次停在彩虹发廊门口歇脚时,那扇白天本不会有任何动静的门却突然打开,胳膊伸出来,一把揪住赵青的领子,给他薅了进去。
屋里很黑,赵青挣扎了几下,酒精和香水混杂的浓烈味道开始扩散。赵青停下动作,他知道对方是谁了。
“菁姨。”
灯开了,粉红色。
披头散发的冯菁菁站在赵青身后,揉了揉眼睛,伸出一根手指放在嘴前,做了个噤声的手势。
咚咚咚。
冯菁菁没吱声。
咚咚咚咚。
冯菁菁赤脚走到门前。
咚咚咚咚咚。
冯菁菁打开门,顺手拎起门口的洗脚盆泼了对方满头满脸。
“你······”
“敲敲敲,敲你妈敲,大白天还让不让人睡觉了!”
“你······”
“你什么你,”冯菁菁把乱糟糟的头发往后一甩,“没见过女人是怎么着?”
“你等着······”
“快滚,别在老娘面前碍眼!”说完便砰的一声关上了门。
但等她转身想找赵青时,却发现屋子后窗大开,少年早已没了踪影。
赵青是头狼。
这是他在十七岁父母意外离世之后,花了整整四年多亲手打出来的名声。
跟一般的混混不同,赵青打的就是混混,对方的行为越恶劣,他下手就越狠。久而久之,就有顺口溜为他背书了——锦安里,二十一,惹了独狼过头七。
倒不是说赵青一下就变厉害了,他只是找到了合适自己的打架方法——不要命。
光脚的不怕穿鞋的,而在赵青心中,他早把脚都砍了。
赵青选了一条最危险的路,但这条路却也着实通向食物链顶端。
跟“狠”一样出名的,还有他的“独”。
除了赵红,你在他身边很难看到其他人——或者说,正因为赵红,你才在他身边很难看到其他人。
每次赵青从外面打架回来都一身是伤,赵红要么就是默默地上药打绷带,要么就是干净利落地给别人垫付医药费,从来不曾埋怨弟弟半句。
直到那天有个赵青手下的小弟来帮忙,赵红旁侧敲击地聊了半天,最后却突然单刀直入地问道:“青子他跟你们说过打架的理由吗?”
小弟脑子慢了一拍,说:“嗐,还不是因为红姐你太漂亮,叔……”
后半句他硬是咬住舌头吞回去了。
在那个一切都在野蛮生长的时代里,让一个少年突然长大的理由也同样野蛮。
谁让我爸妈不在了,而我姐又那么好看。
那些追杀赵青的人,都是杨大心的手下。
杨大心今年43岁,正处于男人一生中最好的年纪。
当初,他是姐弟俩父亲的师弟。那个叫赵士月的男人升上车间副主任后,杨大心被提携成了副手,还有事没事经常帮着带孩子——直到那场大火。
要不是赵士月用命替他挡住了那根着火掉落的房梁,杨大心也一样出不来。
这些都是杨大心跪在赵家夫妻灵位前自己说的。
他还说,从今往后,赵青赵红就是自己的亲生儿女。
但事情走向了腐烂发臭的反面,两年不到,杨大心升到副厂长,而女大十八变的赵红也被私下冠上“厂花”的名头。赵红总觉得这叔叔眼神越来越不对劲,甚至好几次都有意无意地搂着她的肩膀,把视线往她的衣领里投。
她躲过很多次,也跟很多工友说不要再叫她厂花,但这早已于事无补。
终于,时间到了那个雨夜······
夜晚的火车站,被追杀时最好的庇护所,同时也展现着一个国家最真实的参差。
同一条廊道,同一片广场,同一个大厅,你会同时看见西装和中山装、墨镜和脏毛巾、皮鞋和千层底。
这里有穿着破棉袄、背着孩子和大小包行李的中年男女;也有穿着短裙和小洋装、拎着名牌包的小秘。后者身边一般还会标配般地挎着个年纪不小、夹着皮包、手里提着大哥大的中年男人。
赵青揉揉浮肿的脚踝,身体上的疼痛让他再次想起了早上遇到的那个女人——冯菁菁,贾薇的母亲。
长姐如母,如果说赵红会成为那种温柔良善类型的典范母亲,那冯菁菁大概正好相反,是生人和熟人都最好勿近的那种疯女人。
不修边幅、邋里邋遢也封锁不住她的杏眼柳眉窄腰长腿锁骨线,多少女人后天整容都整不出的东西,在她身上似乎天生就有,不论怎么被酒精和劣质香水浸泡,都不曾破坏过半分。
她扎根锦安里,却活在半个春城的酒桌轶事与饭后闲谈间。绿珠、苏小小、李师师······她半生的精彩不削于任何一位风尘女子,底色却和她们一样,透着生活所迫的悲凉。
是个狠角色。赵青第一次见到她就下了判断,那是同类间的认知。
味道比声音来得快些。
“喜欢睡车站?”
赵青敲敲太阳穴,他已经懒得去想她是怎么找到自己的了。
“惹了麻烦就想走?”
“麻烦?”
“对啊,”冯菁菁抻了个懒腰,露出了一截细腰,“你倒是跑得快,白天那群混混可是说让我等着瞧呢。”
她眯起眼睛,左手如蛇般攀上赵青的肩膀,神经质般地笑着:“我说,你这回别再妄想让我给你擦屁股了。听清楚没?”
“对不起,上次我不是······”
“老娘可不是来听你道歉的,”冯菁菁低声骂道,“挺大个爷们,能成事不?”
一时间,羞愧和愤怒一起上头,赵青涨红了脸想解释,她是以为自己在害怕么,小爷这一年多怕过谁······可,总不能就这么直接打回去吧。
“这次不行,下次有机会我一定要让杨大心那家伙好看。”
“······你说什么?”
“这次不行。”
“不是,后一句,你说让谁好看?”
“杨大心啊。”
冯菁菁的笑容僵住片刻,可随即眉眼却很快又舒展开了。
“他啊······算你运气好,这次不用你动手了,到时候来帮个忙就行。”
“什么忙?”
“仙人跳。”
“阴他一手?”
“不用你管,”冯菁菁起身,向赵青伸出左手,“相识一场,握个手吧。”
赵青正懵着呢,下意识地就伸手握了一下,片刻,掌分,冯菁菁离开现场,而他摊开掌心,里面静静地躺着一团被揉皱的纸。
他打开,然后苦笑——这位阿姨啊,长得挺好看,就可惜是个女疯子。
1992年末的春城,冯菁菁做局,赵青负责扔饵,对象是副厂长兼改制小组组长杨大心。
纸上的标题是八个大字:港城富婆,重金求子。
赵红站在办公室门口,看着身前一个又一个工友把手里的红包轻轻地放到杨大心桌上。
春城没啥像样的寺庙——或者现在有了,那端坐在云台上的神仙大佛就在赵红眼前,泰然自若地享受着信众们的香火俸禄。
队伍排得很长,但人流进出得很快,没多时就轮到了赵红和她的小伙伴。
两人推门而入,赵红下意识地没有把门关死,并落后半步藏在友人身后。
“杨厂长,我和小红都是老职工了,”友人很懂事,边说边掏兜拿出自己封好的红包放在桌上,“大家都很舍不得离开,我们是真的想回来干。”
杨大心瞥了她一眼,又偏头看了眼躲在她身后的赵红,没吱声。
友人连忙拉了下赵红的袖子,赵红咬着嘴唇,刚迟疑着把红包从胸口内兜里掏出来,却一下就被友人夺去了。她有些心疼,但更多的是心慌——她的红包肉眼可见,薄。
杨大心脸色冰冷无比,低着头伸出手指挨个搓了搓桌面上的两个红包。
“我说你们这些女娃娃啊,就知道成天整这些事难为我。”
“王霞我就不说啥了,”杨大心把友人的那份塞进兜里,“可红侄女你这么干,你说要是士月他俩知道了,该怎么看我?都是自家叔叔,你要真有困难,我还能不帮忙吗?你犯得上整这种小手段?”
小手段?
且不说把自己全部身家都拿出来了的赵红,跟她一起来的王霞,这次为了能拿出钱,甚至不惜匆匆跟一个只见过一面的男人订了婚,为的就是赶紧拿到彩礼钱来办理返厂。
赵红看王霞憋屈得都快哭了,但仍然不敢反驳,只能继续听着杨大心继续数落。
“······可是,哎,虽然咱都是有情分在,但这个改制啊,”杨大心说累了,准备结束这段对话,“你们先回去吧,等着我会尽量从大局上考虑的。”
大局?考虑?
俩姑娘愣了下,都看向杨大心,杨大心却一皱眉头。
“不满意?还打算让我现在就答应你们?要是这么简单,我还做什么工作?出去!”
王霞看了眼对方兜里自己的红包,一咬牙一跺脚,拉着赵红就要离开。
“等等,红侄女留一下。”
王霞顿了一下,赵红却权当没听见,反而加快脚步要拉门离开。
“你要是现在出了这个门,你俩就都不用再回来了。”
这就不光是自己的事了,赵红心下哀叹,却只能收回迈出门外的脚。
杨大心看了眼王霞,示意让她到门外去等,王霞走过赵红身边时,在她耳边快速低声说道:
“小红,我就在门口。”她也没有把门带上。
见王霞离开,杨大心便不再收着自己油腻的笑容,缓缓走到赵红身后,伸出右手放在她的肩上,左手则轻轻推上了门。
“咋的,至于这么提防自家叔叔吗?上次那事儿都过去那么久了,还记恨我呐?”
赵红努力绷紧着面孔,争取不让杨大心从自己脸上读出恶心的情绪。
见赵红不吱声,他又依依不舍地捏了一把肩膀,这才重新绕回到椅边坐下,拿起赵红那封红包捏了捏。
“小青呢,没跟你一起来?”
“他······不太想回来。”
杨大心故意重重地叹了口气,端起茶杯吹了吹浮叶:
“这孩子现在真是野惯了,都是长辈们让着他,他还真以为自己能混出什么名堂了?红侄女,你做姐姐的,也得劝劝弟弟,再这么混下去他这辈子就完了。”
赵红点点头。
“真想回来?”杨大心喝了一口茶,“也是,到底还是得靠你撑起这个家。”
赵红觉得自己大概已经麻了,就像一个人恶心,吐着吐着也会习惯了一样,她现在只想快点结束这场噩梦。
杨大心放下茶杯,笑眯眯地看向赵红:“现在这里就咱俩人,我就明说了,侄女,如果你以后都肯让我来照顾你,别说现在这点小事,哪怕日后还想评什么标兵红旗手,或者是上什么组长主任的,都是我一句话的事儿。”
赵红用手狠狠掐着大腿,但她还是没下定决心拒绝,她知道,一旦她现在开了口,整件事情就再无斡旋余地。
“放心吧,”看到赵红还是没反应,杨大心有点心急,“不会影响你日后嫁人的,再说了,就算你以后嫁了人,我这个当叔叔的照顾侄女,不还是天经地义?”
他把抽屉里的几个红包都抽出来,倒出里面的钱塞进赵红的那封红包里。
“我知道你俩现在不好过,这点钱你们先拿着,就当是做叔叔的一点补偿。”他捏了捏赵红的脸,在她耳边低声补充道,“你自己想想,不跟我,难道你就真的甘心一辈子在家里洗衣服打杂?”
赵红心知,这就是典型的胡萝卜加大棒了。此前她一直觉得自己为了能回到厂里,已经不惜付出很多代价,但当真事到临头时,她却又突然觉得自己好傻。
她想回到的厂子,是当初父母还在的那个厂子,是大家团结有爱、奋发进取的那个厂子,是看到公共财物受损会豁出命去拯救的厂子。
而不是现在这个什么都是新的,但却日渐肮脏的地方。
啪。杨大心的手被打到一边,脸上也浮现出错愕的神情。
“说实话,小时候我就听我妈说,让我爸少接近你,但我爸没听,我也没觉得你有哪里不好。但现在我想通了,你真的好像一条狗啊。”
“你再说一遍?”
“我说,你真的,好像,一条狗啊。
“我说,我真的好后悔认识你这种白眼狼啊。
“我说,你真的恶心到我了,可以请你离我远一点吗?”
杨大心惊愕过后,气得一顺手就把茶杯砸在地上。
“你知道你在跟谁讲话吗?”
“我知道。大不了就下岗呗,”想开了的赵红反而能笑出来了,“反正有你在,这厂子我多待一秒都恶心。”
没等他反应过来,赵红在门口转了个圈又回到他面前,从红包里抽出了她原本自己包的400元。
“这是我的,我带走了。”
杨大心忍了半天,忍······忍不住了。
“你找死吗······”
“找死?你有能耐当着青子的面再说一遍试试?这回可别尿裤子了。”
杨大心张了张嘴,但什么都没说出来,似乎想到当初夜里那个穿着围裙拿着菜刀要砍自己的男孩。
憋了一肚子的火,杨大心准备提前下班。
打开门,却发现门上贴着一张满是皱痕的宣传单。
港城富婆重金求子?
杨大心并不穷,后四个字被他自动过滤掉了,他的视线落在了小广告的照片上。那是张赵青从报纸上剪下来的截图,上面是一位艳丽又不失稳重的中年美妇,看样貌居然还真的跟冯菁菁有八分相似。
杨大心正愁没处发这股邪火,他贪婪地看着纸上的女人,欲火烧光了他的最后一点理智,他拿出大哥大,拨通了广告上的号码······
里面的人操着满口粤语,杨大心用东北话跟对方掰扯了半天,才终于弄清楚了对方话里的意思——你可以来找张夫人,但需要提供一定的事前保证金作为担保,以免到时候你白嫖,当然,这个钱事后都是会原数退还的,还请放心。
挂掉电话,杨大心骂了句,什么港城富婆,还不是高级**,说到底还是要钱。
可嘴上这么说,他的身体却无比正直地朝着对方所说的宾馆直线走去。
刚走到宾馆门口,他就发现大厅里走动着不少警察,不像是来办案的,倒像是在参加什么联欢会之类的活动。
进入正门,杨大心说他是来找302室的客人,前台小姐便带着她去到门口,敲了敲门便自觉退下。没过一会儿,冯菁菁就来开了门,杨大心看到门里的女人,眼神都直了。
这把血赚啊,他心想,这么漂亮的娘们,别说一万块,两万块我都舍得出啊。
为了今天,冯菁菁花光积蓄,去城里最好的成衣店里买了一套贵妇装,再加上她把头发一扎,又将平日里的疯癫样子收起,靠着老天爷赏的脸,此刻的她看起来居然比照片里的真港城贵妇还要好看上半分。
女人会认真打扮自己的场合一般就分两种,一种是去见自己喜欢的人,另一种则是去踩自己憎恶的人。不管是前者或后者,她们的心情都会是激动的,表现在外表上,最明显的特征就是呼吸粗重,心跳加快,面色潮红。
杨大心也没想到,这港城贵妇怎么看样子比自己还饥渴?难不成真是被老公的性无能给憋疯了?
肉送到嘴边,不吃是傻子。杨大心把装着钱的袋子随手扔在窗边,另一只手就要去解冯菁菁的扣子。然而冯菁菁却轻巧地一躲,闪身到窗前,随手就把那袋钱扔了下去。
杨大心倒也不拦,他这阵子敛财敛得多了,一万块还不放在眼里。
就当是花钱找乐子吧,他这么想着。
但奇怪的是,他没听见袋子的落地声,似乎那袋钱撇出去就不见了。
杨大心刚要往窗口走,却又被冯菁菁扯住了领带,贴近他的脸边,朝他的耳朵轻轻吹了口气。
他哪能经得住这种诱惑?杨大心当时就炸了,猛地把冯菁菁推到床上,这边刚把上衣扣子解到一半,房门开了。
门口站着警察中队队长和他的妻子——302室,这本就是夫妻俩定下的地方,今天正逢警局聚会,大家都难得地住一回宾馆。
“老杨······”“老李······”
六目相对——冯菁菁正闭着眼睛挣扎呢——满是尴尬,毕竟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,大家谁还不是抬头不见低头见?可你胡搞就算了,那么多房间不去,偏偏要到我的房间、我的床上来搞我夫人的闺蜜?
你怕不是真当我是个泥人,想捏就捏?
然而,接下来冯菁菁的一嗓子,却让整件本来只是社死现场的戏码,更多出了一丝荒诞色彩。
“救命啊!强奸啦!”
宾馆不隔音,恰巧队长夫妇又开着门,冯菁菁这一嗓子甚至都传到了一楼去。很快就有很多人闻声赶来,更有不少正在吃饭的警官,直接冲上楼就要抓人,直到他们看见自家老大正目瞪口呆地站在门口时才停下。
李队长看了眼外头已经围了三四圈的下属和民众,又看了眼床上衣衫不整的两人,大手一挥,抓!抓男的!
看着被摁在地上、脸色灰白的杨大心,整理着衣服的冯菁菁内心却并没有多大的复仇快感,她心里却只觉得释然。
老贾,咱这么些年的夫妻情分,今儿个我算是还了,杨大心当年坑你到死,我永远记得那件事,但永远不会讲出来。
闺女现在都挺好的,也不需要我照顾。
你在天上过得还好吗,神仙总不会担心下岗潮吧。
赵青今天就是被强拽来相亲的,而且根本就不知道对方是谁。
直到他走到门口,赵红让他自己进去,他点头,进门,扫视四周,然后发现了一只正盯着他看的小兔子。
一头狼被兔子盯上了,他有点发毛。
他利落地转身,但身后传来弱弱的叫声:“青子哥。”
赵青扭头挤出个笑容:“诶,我找人,走错了。”
砰。店门从外头锁上了。
姐姐也跟着菁姨学坏了啊,赵青感叹道。
······
“青子哥,我今年,22岁了。”
“哦。”
“前阵子我妈催我结婚,说我可以去相亲了。”
“哦。”
“我之前那些都没去,我知道你不喜欢,但这回······”
“嗯?”
“媒婆说,他姓赵,我认识。”
第1050号档案 · 研究成果
铁饭碗打碎后,没有盛饭容器的颤栗和惶恐压在心弦上,就成了时代的挽歌。
一道深不见底的痕迹劈在城市间,一侧是姗姗来迟疲于追赶的后起之城,一侧是老气横秋日薄西山的烟囱工厂,挽歌在痕迹两侧横跳,在时间的洪流中翻滚,那余韵把颤栗和惶恐绵延,落在键盘上,就成了这篇文章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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责任编辑:小 赵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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